笑谈魑魅魍魉,醉吟宫商角徵。举望青天白日,俯瞰镜花水月。
 

《風廻り》;花叶之卷



花叶之卷

花落去,可奈何?花開花落世常理,春何在,尚未來。不見故人春獨寒。

 

 1. 白露 

琉璃的耳中常常能听见人心的声音。

无法选择的,他人内心的想法她都能清楚地听见。

她是侍奉天照大神的巫女,也是天照大神的直系宗像三女神的后代。就像太阳神能够听见万物的祈祷所以普照大地,她也能听见人们的祈祷。

虽然也只是能听见而已。

孩子们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农民期望明年收成翻翻,男子希望自己有个贤惠妻子,女孩儿希望自己能有个如意郎君。

诸如此类。

各式各样的愿望,人们在摇响神社金铃的时候会清晰的传来。琉璃无法真的像神一样实现人们的愿望,她所能做的就是倾听人们的愿望,然后替他们祈祷而已。其他的事情她做不到,也没有必要做。

然而人们的愿望总是好高骛远,她所能听见的也只能是不断膨胀的愿望。欲望无论身份高低,人们偶尔的一些污秽想法闯进耳中,不论她怎么堵上耳朵都能清楚的听见。曾经她无法分辨哪些声音才是真实的,也无法和他们正面交谈。久而久之,琉璃选择一个人坐在正殿里,不分日夜的祈祷。不论哪些声音多么纷扰复杂,她都开始不受影响了。

人的欲望永无餍足,同一个人也会有两张面孔。

**********

常盘氏的少年已经成为青年,在琉璃的眼中月长的姿态越发优雅了。每年丰年祭的时候他总是如约而至,而且从无闪失的命中目标。

巫女听不见他内心的杂念——月长的内心往往是无声的,就算有,也简单纯粹的像孩子一样。虽然他是武士,但是他心中的声音没有公卿的尔虞我诈,也没有武家的咄咄逼人。完完全全的直来直往。

如果要形容的话,他的内心大约就像箭杆一般笔直吧?

所以他们之间相互恋慕也是自然而然的。

神明神社没有神主,平时也只有琉璃一个人。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她一个人在神社里生活,好在生活也并不困难。整个神社清扫和整理以及炊事她一个人就能完全胜任,不过每到每月大晦之日便能轻松许多。因为月长总会在清晨出现在神社的一本鸟居前,往往还会带上自己猎到的各种猎物。

这样的生活也不坏吧?

巫女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天神,她们往往无法像一般的女性那样和喜爱的人厮守。月长很清楚,所以他从不做任何僭越本分的事情。

尽管如此,琉璃仍然配戴着那一对月见节时,青年送给自己的樱花花簪。

不知道几个寒暑,日子周而复始。

**********

今年过了丰年祭之后,整个神社冷清下来。但是巫女也听到了一些人传言,一些前来祈祷的人内心也惴惴不安。

似乎是那群侵扰村庄的盗贼,又杀了回来。

琉璃无能为力的听着那些发自内心的哀嚎和祈求,人虽然欲望不息,然而归根到底的恐惧源自于本能——失去财物?失去土地?都不是最可怕的,而根本上的失去生命才是最原始的恐惧。

就像饥饿的人会相互吞食只是为了活下去一样,面对一些凌驾于自己的强制力,而那种强制力直接威胁到了自己的生命时,人也会显示出本能的求生的丑态。

万事万物都惧怕死亡,长寿和健康的祈祷也源自与死亡的恐惧。

琉璃的祈祷从并不是为了自己。

她偶尔也会陷入自己的迷茫,她的祈祷神明真的可以听见吗?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神或许听见了,但是他们的回应也是选择性的——人们只希望自己能够不付出就获得回报,所以才诞生了神。人们希望自己心想事成,但是事实上就像种下去的麦子如果不悉心照料只会枯死一般,任何的愿望如果只是愿望那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么自己的祈祷究竟为了什么呢?

琉璃并不知道。

**********

巫女仰面躺在神社正殿的地板上,面无表情。

琉璃清晰的记得就在半刻之前,某个大胆小贼闯进了神社正殿。用小刀割断了她的咽喉,然后将已经咽气的她丢在正殿里,上前将供奉的金箔铜烛台抢走了。

她甚至记得那个小贼的模样。

她应该已经死了。

就在之前巫女听见那个小贼靠近时内心的声音,看来因为财务窘迫被迫抢劫。然而当他将冷冰冰的刀子割向自己的咽喉的时候,琉璃依然感到惊讶。

她在神社的地板上躺着,花了半刻才恢复神智。然后缓缓的从地板上爬起来,金铃的声响在正殿里回荡着。琉璃走到门前,从容的关上了门。

这是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琉璃是不死之身。巫女的体内有着一枚八尺琼勾玉,神器之力所护,除非寿终正寝,任何外力都无法夺走她的生命。

尽管如此,她却能清晰的记得自己所受的痛苦和自己的死。

琉璃平静的整理一团乱的正殿,忙碌能让自己尽快忘记之前的死亡。

锋利的小刀切开咽喉,喷溅出来的血迹和迅速模糊的意识,剧烈的疼痛在传达到大脑之前,就已经因为昏厥而被忽略了。从生到死不过从一数到五十。

夺走一个人的生命就是这么简单。

正殿被收拾完毕,她打开了大门。

后半夜沉沉的黑暗无边无涯,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清晨,巫女依然在前院清扫落叶。

她听见人声,她回过头看到的是昨晚那个小贼。甚至能清晰的听见他心里的声音:反正巫女死了,抢光整个神社也没关系吧?

然而当他看见琉璃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小贼惨叫着转身逃跑了,琉璃呆立在原地。

谁看见一个自己亲手杀死的人仍然活着都会这样,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和巫女所想的并不一样。她收拾完前院回到正殿的时候,听见的是更多的人声。人们内心的声音杂乱,但是琉璃知道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原来那么小贼跑去了山下村庄,说她是不死的妖怪。

村民们团团围住了她,那个小贼摇身一变成了受害者。纷乱的声音直直灌进她的脑中,琉璃很想捂住耳朵。她知道自己唯一的办法就是指证那个小贼罪行,所以她从神案前站起来,金铃的响声沙沙的让所有人都的声音都被盖了过去。

“神明神社的金箔铜烛台呢?你昨晚抢走的曾经放在这里的烛台呢?我亲眼看见你抱着它从这里走出去的!”

小贼的面色变得惨白,接着突然抽出小刀,向琉璃的身上捅了过去。

巫女的眼睛睁的很大,刀刺在肋骨上,很痛,但是却叫不出声来。接着她摔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然而只是片刻之后,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仍然身处神社,但是人们看她的目光却变得非常可怕了。纷繁的声音再次传入脑海,琉璃却只能听见让她绝望的声音。

他们居然愚蠢的相信,自己真的是妖怪……

章1. 白露完

 

 

 2. 骤雨 

光线昏暗的屋子,勉强可分辨出日夜。

门外的天空黑云翻滚,闪亮的雷电划破天空。豪雨突至。

琉璃被困在这间无人居住的屋子里,屋子的主人两个月前死于一场急病。现在这间屋子就成了她的牢笼,那些认定她是妖异的村民将她从神社带走,关进了这里。

巫女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站不起来,村民们发现她的伤口受伤后迅速愈合——这是神器的恩赐——于是想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办法,一根铁链穿透了她两脚的脚踝,用这样粗暴的办法夺走了她走路的能力——也夺走了她的自由。

纷繁的声音因为豪雨的冲刷变得模糊,她终于听不见那些天天在耳边萦绕的种种可怕的声音。那些村民起先或许只是试图杀死她,然而因为神器的护佑琉璃无法死去。接着村民们突然陷入了一种毫无理由的偏执中,开始变换起各种手段。似乎不将她置于死地就不能罢休的偏执。

这样的折磨无休无止。

琉璃躺在地板上,手指都不想再动一下。她每日都听见那些村民心中疯狂的叫嚣声,诅咒着她快死的尖啸。刀刃、绳索、锥子、钢锯……这些东西粗暴的切开肉体,或者带来窒息。

无数次的死。

**********

豪雨不止。

屋顶开始漏水,雨点一点一滴的砸在地板上。琉璃浑然不觉。

她很困,然而却不敢睡着。如今她被折磨的日夜颠倒,不知年月。每天太阳照常升起,她却只知道又是一个轮回的开始,周而复始不知尽头。

不死诚然是祝福,来自诸神的祝福却也可能变为诅咒。

足以致死的折磨,常人早已撒手人寰。死去了大约就解脱了吧?然而巫女却无法死去,这种祝福所带来的负面,恐怕诸神也从未想到过吧?

其实不死对于凡人并不是祝福,称呼为诅咒反而更确切。

雷声翻滚,整个小屋都在大风中摇晃。琉璃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除了等死她什么都已经做不到。

雨水穿透了稻草的屋顶,打在她的身上。脚踝已经麻木的没有了知觉,琉璃看着雨水渐渐浸湿衣服。这场豪雨似乎打消了那些村民最初的打算,琉璃听见了他们的想法,他们放弃了用其他物理手段,要将她个这栋屋子一起付之一炬。

巫女清楚,自己作为天照大神的直系子孙,火焰不可能伤害她。这不过是又一次的无用功。但是她仍然感到悲伤。

为什么……

琉璃内心充满困惑,为什么人类必须要以伤害异类来获得安稳?为什么她无法死去?没有任何的人可以回答她。

门外突然传来喧嚣声,并非是人心,而是真正的喧闹声。

***********

争吵声从门外传来,雨声隔绝了争吵的内容,琉璃反而听不见他们到底为何争吵。声音越来越近,紧接着巫女看见小屋的门被某种外力,好像失去重量一般的飞到了一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琉璃努力从地板上抬起身子,一对如鸮耳竖立的头发就说明了来者的身份。

今日是大晦之日。

月长踢开倒在地上的门板冲了进来,他甩掉了外衣衣袖,穿在内里的白色无袖襦绊被刀刃划破的痕迹清晰可见,虽然到处沾着血迹。但是常盘氏的青年毫无疲态的冲了进来。

 “我来迟了!快!我……”

月长口中的话戛然而止,血的颜色,在胸口的白衣上逐渐晕开。

一杆长枪从他背后刺穿了他的身体,枪尖在他的胸口明晃晃的闪着可怕的光芒。

然后金属的反光消失了,月长的身体因为动能仍然向前冲了两步,然后重重摔在了琉璃的怀里。

巫女清楚地知道,他的肺部被刺穿了,这样相同的死亡她曾经经历过,身体会在缺氧中像濒死的鱼一样抽搐足足半个时辰才能死去。

月长脖子上那根千岁绿的挂绳断了,金色的御守飞了出去。

沾满血迹的御守落在地上,枪尖刺穿的痕迹和血迹盖去了上面曾经的字迹。

平安……

**********

豪雨和滚雷在月长倒下的一刻突然完全停止。

整个天空迅速的云收雨霁,似乎之前的那场雷雨完全就是幻象。

青年的身体侧躺在巫女的怀里蜷缩着,身体无法控制的抽搐。他无法呼吸本能却又在渴望呼吸,身体会逐渐缺氧走向死亡,但是这个过程缓慢而折磨。琉璃放下了月长的身体,摇摇晃晃的支撑着墙壁站了起来。尽管眼泪淌满了脸颊。但是她毫无感觉。

一道火柱突然从天而降。

整个村庄被突然到来的火柱完全的吞噬了进去。从房屋到农田,所有人都被火焰形成的旋风瞬间灼烧成了焦炭和灰烬。

等琉璃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四周只有一片焦土。

就在之前一瞬间,巫女的祈祷得到了回应,天罚之火从天而降,毁掉了整个村庄。昏黑的小屋、恶意的杀害、残酷的折磨全部都被天火彻底净化了。四境除了火舌舔舐热浪灼人的火海,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琉璃呆呆的站在原地,发现月长还在她的脚下。虽然尚未死去,但是也奄奄一息。

她可以在烈火中毫发无伤,然而他却不可能。

巫女用尽全身力气,搬不动青年的一条手臂。脚踝上的伤口让她无法站立,她跌坐在地上,绝望的看着天空。

火焰却突然被一道看不见的力量分出了一条道路。

有人在慢慢靠近。

**********

那个人自称是神。

神明挥手拂去了琉璃脚踝上嵌入皮肉的铁链,只挥了挥衣袖,火焰就尽数熄灭。

他将巫女被村民们抢走的那串勾玉拿了出来,在手中摇晃的琮琮作响。神石发出光芒,一瞬间,琉璃脚上的伤口就全部愈合了。然后他将那串勾玉送回了巫女的手中。

神明拿出了一段十拳剑的碎片,就像补全伤口一般插入了月长胸前的空洞里。然后向巫女挥了挥手。琉璃立刻将勾玉覆在气若游丝的青年胸前,开始祈祷。

那道致命的伤口开始收拢、愈合,最后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月长就像睡着一般平躺在地上,胸脯平静的一起一伏。

他活下来了。

 “我需要你们。”

神明如此宣告。

琉璃并不知道这位神明从而来,也没有必要询问神明的名讳。不论是天津神还是国津神或者祸津神黄泉神他们都有自己的使命和理由。

这是属于天空和大地的秘密,永远不该被随意窥探。

然后,她和他眼前的世界就为之一变。

焦土和火焰消失了,她如今就在一个温暖的屋子里,足下是舒服的草曡。月长躺在她的身侧,沉沉的睡着。就像一个孩子。

琉璃轻轻俯身,在青年的额头印下了一个吻。

章2. 骤雨完

 

 

 章(隐). 水镜 

月长醒来的时候,夜晚已经将整个空间都包围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口还很疼,光线非常昏暗的房里,他环顾整个空间,整个空间非常陌生。他只看到了一个趴在他胸前的人影。

巫女沉沉的睡着。

青年花了大力气移动身体,动静终于让琉璃突然醒来。

接着他始料未及的,琉璃突然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胸口嚎啕大哭。

月长的脑中已经一片空白,他并不记得自己如何到达这个空间的,也不知道他在那个房间里被突然袭击失去知觉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一度认为自己或许已经死去了,然而并没有。不过现在他自己都必须承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巫女哭泣——而且如此伤心。她的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肩膀,用力得指节发白。

似乎只要一松开手,这个人就会从她的手中消失。

青年手忙脚乱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想了半天伸出手,笨拙的抚摸着琉璃头顶那对颇似猫耳的头发。巫女的泣声才渐渐变小,最后复在他的胸口睡着了。

他们经历了什么?这又是什么地方?

月长的内心有无数疑问,就在此刻,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子就站在门外,红色的双眼威严的看着他。

那个男人自称是神。

**********

琉璃的呼吸逐渐平静。神明站在门口,只说了一句话。

“四处看看吧。”

月长将巫女的身体平放到了草曡上,遵从的走到门外。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湖,整栋建筑物就建筑在湖面上。

青年低头看着整个沉在水中的庭院,水中饲养有锦鲤。一条金色的巨大锦鲤在月光里闪闪发亮,他的眼睛捕捉着那条锦鲤的轨迹,不自觉的走下长廊。

月长这才发现整个空间的确不属于现世。

水波挠着他的脚底。是湿冷的触感,然而他却平稳的站在了水面上。锦鲤走过他的脚底,然后打过一个弯走向别处。青年这才明白整个建筑物并不是建筑在水面上,而是根本就因为某种力量漂浮在水面上。

水是真实的,鱼也是真实的。

只有这个空间并不是真实的。

月长才注意到了远处一棵歪脖子的枯树上,一个男子攀附在枝头,一双紫色的眼睛里弥漫着奇怪的光——那双瞳孔只能让他想到冷血的蛇。树下有另一个人影。坐在树木的阴影里,几乎发现不了他的存在。他的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连眼睛都看不到一点反光,显得死气沉沉——或者说让人感觉他甚至命不久矣。

他看着那两个无关的人,收回了目光。

还是回去吧。

他转身走回廊上,脚底水的触感消失了。他的脚丝毫未被濡湿。

**********

当他回到房间里的时候,琉璃已经醒了。

巫女坐在屋子正中,的表情里带着彷徨和恐惧,月长和她的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他突然觉得身体被一个力量扑倒在地。

琉璃伏在他的胸口像一只受惊过度的猫,不断的问他到底去了哪里。月长抚摸着她的头发,一面安抚她一面回答。

“我没去哪儿啊,我只是出去转了一圈……”

“哪儿都不要去!”

琉璃打断了他的话,紧紧抱着他的身体。巫女的身体非常温暖,就像冬天的暖阳一样。月长抚摸着她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他只能抱紧了她说道:

“我哪儿都不去了。”

神明再一次出现在屋子里,身后是月长之前看到了看到的两个男子。他点了点头,缓缓的说道:“你们随我来吧。”

一间不大的屋子里,四个人各自坐在屋子一角,依次的介绍这些陌生人认识。月长这才知道,那个有着蛇眼的男子叫紫十胜。而那个面露死相的男子则是东云天青。

神明坐在正中,打开了一把蝙蝠扇:“你们现在身处神域。就像我对你们说的那样,我需要你们。”

神域。

神明告诉他们,所谓神域是诸神、妖魔、众鬼居住的世界。但是很遗憾,神域只有雏形,并不是一个已经完成的世界。

 “你们难道不希望有一个人、神、鬼、妖共存的世界吗?”

蝙蝠扇隔绝了神明的表情,他似乎在笑着。他们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章(隐). 水镜完

 

 

 3. 归途 

神域已经离开他们很远很远。

他们被神明选择并非偶然,神明告诉他们,他们是人、神、鬼、妖共生共存的象征。必然会在某一天来协助他守护通向神域的道路。

琉璃的手腕上多了一串金色的琉璃手串,正中最大的那一颗上阴刻了一只人眼。

他们四人都得到了来自神的信物,这是神明与她的契约。

她坐在月长的马背上,看着他挂在太刀刀柄上的月长石挂坠。正中间那只眼睛随着摇晃变得模糊。琉璃怅怅的叹了一口气。

她此刻并不想踏上归途。

那个村子已经被天火烧尽,这是她唯一一次为了自己——也为了月长祈祷。得到的回应则是毁灭,尽管这是那些人的自作自受。但是她并不知道,已经夺去过人命的自己还有没有资格继续侍奉神明。

月长一路没有说话,内心也寂静无声。

琉璃最终还是没有告诉他,其实他已经踏入三途川,却被神器硬生生从死地带回人世。归途遥远漫长,白马不疾不徐的走着,琉璃渐渐有了倦意,但是却不敢睡着。

她从来没有那么害怕失去过一个人。

于是她抬起头,看着身后的青年缓缓的开口:

“也许我已经回不去了,你能带我走吗?”

月长看着她,琉璃听见他心里的声音是两种相反的回答,但是最终他选择了点头。

“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带你走。”

**********

此刻的天下烽烟四起。

一天两帝南北京。

人们所惧怕的战争,自镰仓倒幕到建武中兴,只持续了短短几年,就被四起的烽烟吹散。足利尊氏起兵谋反,而后径直自立天皇,而橘氏楠木正成公凑川舍生以来,战争就突然占据了大地。土地像贪婪渴求人血的邪神,几乎每日都在饮下人血。

楠木正成公死时曾发誓七生报国,这也成了武士们所效仿的忠诚之举。

但是为什么呢?

人们为何要相互争斗直到天荒地老呢?

因为人们尚胸怀志气,而相互无法认同。武士为胸中大志挥舞利刃,他们将刀剑视作身体的一部分,将武艺视作抒怀志气的途径。倘使为了胸中志气而死,就像短暂而美丽的鲜花一般,也不枉费在人世的一遭了。

只要人们胸中尚有大志,便无法避免兵刃相见。

既然避无可避,那么谁有更强大的武力,谁就能更快的将乱世终结。

人世的道理也不过如此而已。只要自己的力量遍布天下,就能换来和平。剩下的就是上位者的愿望——是自己的私欲,还是其他更高一些东西呢?

没人知道。

天下如今一分为二,所有的武人都已经被卷入了漩涡。

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

霜月,天降大雪。

白雪如絮层层而下,一天一地一无所有。

琉璃呆立在神社二本鸟居前,鸟居上厚厚的白雪足有一束。脚下平展的一张草席凝固了她的视线。

月长的身躯一动不动的躺在草席上,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穿着白色的铠甲,那种白色就像一天一地之间洋洋洒洒落下的白雪。然而白雪落在他身上却没有融化,而是堆叠起来,一层一层仿佛要将他就地掩埋在白雪之下。

琉璃的视线停留在那里,他的胸前凝固的黑色伤痕已经几乎看不见了。

常盘氏的青年已经永远的睡去了。

数年前那个白马缁衣的少年就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里,一个人造访这座孤山中唯一的神社。他们所有的时间和所有的梦想,以及他所许下的愿望因为他的单纯而全部实现了,琉璃以为这一次他也能平安归来。

但是他并没有。

月长并不是唯一死去的人,他的父亲和兄弟都失去了生命。也许他也料到自己的或许会有不测,嘱咐了身边的侍兵。假如他不幸玉碎,将他送去神明神社。

世界安静了,琉璃觉得自己失去了听觉。她听不见四野的风听不见自己的心声和大雪滑落枝头的声音。

也听不见自己抑制不住的哭声。

**********

神明站在鸟居之上,面怀悲悯。半刻之前,巫女用那一串手串将神明召唤前来,说了自己的愿望。而琉璃几乎不为自己许下愿望。

她总怀抱希望,然而拥抱她的却只有绝望。

这是她最初和最后的愿望。

如果月长能平安归来那将是另一种未来,但是现在已经尽数失去了。所以她希望能以自己体内的神器作为代价,诞下属于他们的孩子。神明听着她的祈祷,毫无阻碍的答应了她。却并没有从她的体内拿出那块恩赐的神器,而是让她从怀中取出那串勾玉。

勾玉在雪水中被清洗,神明将四片勾玉放入口中咀嚼。神石崩碎化作一串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渐渐凝结。没多久两个孩子已经躺在了雪地上,琉璃脱下身上的衣服,将两个孩子包好。身上只剩一件小袖,她却不觉得寒冷。

神明挥了挥衣袖:“你还有其他愿望吗?”

巫女将两个孩子抱在怀中,露出平淡的微笑:“没有了。”琉璃好听的嗓音在雪地里响了起来,一声一声轻柔的传来。

这是一首属于太阳的摇篮曲。

“睡吧~安睡吧~我的孩子们啊,寒冷冰雪之下,必有春日等候……”

巫女拔出了曾经修补月长伤痕的十拳剑碎片。剑的表面反射出她的面目,她笑了出来。

只就是那么一瞬间。温热的血喷溅在雪地上,琉璃扑倒在地,剑的碎片从她的手中落下插入了雪地里。

对不起。

永别了……

**********

月长的呼吸凝固前,眼中所见的只有空无一物的天空。

蓝的如此纯粹,就像要把人的灵魂给吸走一样。

他的胸前被长枪捅穿,呼吸已经越来越困难。他知道自己已经在劫难逃,身体被其他战死者的尸骸压住他已经动弹不得。

唯一自由的就只有他的双眼了。

天空没有飞鸟,没有云彩,也看不见太阳。鼻腔里的血腥气味已经让他麻木,竭力的呼吸换来的是上溯到口中的血液。月长吐出一大口血,身体的痉挛无法控制。他觉得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是在什么地方呢?

天空的颜色慢慢变暗。

并不是天黑了,而是他的视觉也在逐渐失去。他的意识在渐渐模糊,突然脑中出现的是那次风雪时琉璃的那张笑颜。

月长突然明白了,他其实已经死去。枪身贯穿身体的疼痛他曾经体会过一次,似乎打开某个开关,他的脑中充斥的是巫女曾经的笑脸和害羞的模样,她的舞姿和美妙的声音。她一切的一切。他的意识定格在那棵亲手扦插的樱花花枝上。

四野起风了,吹动了天空。有云朵似白色骏马从远方奔来。

带我回去吧……

月长的意识坠入无色。

章3. 归途完

 

花叶之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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